出来的时候,傅司寒踩着脚踏靠在床边坐, 身上松垮垮披着一件雪白寝衣,一手捏茶盏, 一手捏着一叠账目, 敛眉看着手中的账册, 她也坐在床沿,将趿着的缀珠软鞋摆在脚踏上,顿了顿,挪到床内侧去睡。
“替我倒盏茶来。”他沉声出口说话。
夏雪菲闻言, 闭着眼在床上躺了片刻, 终是掀开绣被,趿着鞋在桌上取了个空杯,斟了温热茶水, 搁在床沿, 复又回了床间, 默默无声, 姿势利落, 连眼风都隔着他三寸地。
他听见身后揽被的动静, 垂眼深深吸气,捏着她搁在床沿的茶盏讥笑她:“才多久,这就找累了要歇?你们夫妻情深,到现在看起来还是个笑话。”
夏雪菲不理他。
“去酒楼茶馆有什么用处?”傅司寒冷笑,“秦楼楚馆、各家妓院粉巢有没有去过,指不定就在哪儿寻欢作乐,你这会找上门去,兴许还能撞见一出龙凤好戏莫不是怕见了心头难受,不敢再找下去吧。”
夏雪菲蹙眉,翻了个身,淡声道:“这有什么稀奇,男人不都是这样,你从来不也是狎妓玩宠,自以为乐么?”
傅司寒听得此言,脸色瞬间黑沉下来,剑眉压着眼尾,满是冷肃之意,将手中账册啪的一声抛在脚踏上,也在枕上躺下。
“我今日累了,想早些歇。”夏雪菲背对着他,语气出奇温柔,“你身上的药气太浓太苦,可不可以去别处睡?”
他若回“可”,倒像曲意迁就她,若回“不可”,又像非要黏着她,傅司寒闭目咬牙,额头生痛,霍然从床上坐起来,把帘帐撞得叮咚作响,瘫坐在外头椅上,半晌又撩帘轰她:“下来,出去。”
夏雪菲从床上爬起来,看着他眉眼间的怒意,牵了牵嘴角,眼里闪过快意的一点光芒。
他让她滚出来,她果然就下床来,趿着鞋走出屋子,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寝衣,径直出了内室,撩开珠帘出去。
守夜的婢子见夏雪菲出来,也是诧异,上前去问,夏雪菲摇了摇头,拉开门栓就要出榴园。
傅司寒盯着晃动的珠帘,目光森冷,又听见外头的声响和门声,胸膛起伏,目露怒火,将桌上的被壶都掷在地上砸了个粉碎。
他叫她出去,不是叫她出门去。
对榴园的婢子们来说,今夜又是一个折腾之夜。
后头赶来的婢子手上捞着裘衣赶上来,抖开披在她肩头:“娘子您回去吧,夜里风冷您这要去哪儿啊?”
“出去走走。”
“娘子唉”这大半夜的冷风冷地,有什么好走的。
身后一连追了六七个婢子,打灯笼的打灯笼,拿衣裳的拿衣裳,抱手炉的抱手炉,前头房舍里王妙娘被婢子敲门,披着衣裳从床上坐起来,提着灯笼来接人,皱着眉头道:“这大半夜的,过来和我作伴吧。”
王妙娘握着夏雪菲冰冷的一双手,把手炉塞到她手里,推到床上去躺着,让婢子在外头守,自己斟一杯热茶给她,埋怨道:“我就知道今夜又要闹,你们床上打完床下打,到底还有完没完?”
“没完。”夏雪菲脸色被寒风吹得木木的,“完不了。”
“你就服个软不成么?”王妙娘劝她,“在他面前讨个饶,求个情,兴许什么都过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我要服软。”她咬唇,“我什么也没做错。”
“你走的时候那一杯酒把他害得也挺惨”王妙娘看着她的神色,“当时家里那些仆婢大都被遣散了可我隐约听说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,一边吐血一边找人去寻你这些年他虽不说,我想也是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的吧”
“他如今找到了。”夏雪菲在床上僵硬躺下,闭上眼微叹,“也报复我了。”
王妙娘唉了一声:“你们这样不是冤孽么?”
屋里熄了灯,母女两人在枕上躺下,王妙娘叹气:“你们这样,去金陵后可怎么办,难道以后非要闹得你死我活不可?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能屈能伸的性子,云绮怎么笑话你你都笑嘻嘻的,什么时候就这样不能忍了呢?”
“你心头再憎恨他又有什么意思,心头有怨气的时候,倒不如想想你们以前当兄妹时候的情谊,蜜里调油似的好,也能好受些啊。”
夏雪菲翻了个身。
王妙娘见她不爱听这些,也停了劝,依旧是叹了声。
好半晌,夏雪菲才幽幽道:“我走的时候,已经给他熬了药,我没想害他。”
她的热泪绵绵滚下来,渗在枕里。
最后一日,傅司寒已不在家中,婢子把榴园都收拾干净,一些细软和随身衣物都打点齐全交到了前院,夏雪菲听见外头有人声喧哗,原来是况苑带着几个佣工来园子里修葺屋舍。
夏雪菲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况苑。
况苑见到她,一点也不稀奇,那双墨色莹润的眼含着笑意,上前来作揖:“二小姐。”
她对况苑并未有多少好感,回了礼,想起了杜若,又想起薛雪珠:“薛嫂子还好么?”
况苑抱着手:“拙荆一切都好,多谢二小姐挂念。”
况家有况学,出了个官老爷,自然也不算是普通人家,夏雪菲没有听说薛雪珠有子,这样的家里,一个浪荡丈夫又无子的妻子,会过得好么?
况苑看着她神色略有沉浮,笑道:“二小姐不必挂心,自然是好,去年我爹娘带着小妹妹去了金陵,家中如今只余我夫妻两人,日子清净,闲人少扰。”
夏雪菲点头:“那就好。”
况苑揖手作别,笑着领着雇工走开。
这一日夏雪菲陪着王妙娘母子三人过,喜哥儿比庆儿要更依赖夏雪菲,但这些日姐弟两人也未曾好好说几次话,夏雪菲拍拍他的肩膀:“听姨娘的话。”
“以后我去金陵找姐姐。”喜哥儿已经长大了,懂了男女之情,也完全懂了夏雪菲和傅司寒之间那些举措,“姐姐要开心一些。”
“不知道以后和小酒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。”王妙娘感慨万千,依旧好话劝她:“就和他好好过吧,命中注定的事,有什么办法呢。”
“总有能见面的时候。”夏雪菲道,“江都施家和金陵施家,有什么区别呢,都是一家人。”
“那可未必。”王妙娘微笑,眼神奇异,附在她耳边道:“少连把江都的药铺和这间宅子留给了喜哥儿,只是榴园和见曦园是你两人的。”
夏雪菲怔了怔,突然明白过来,况苑兴许是来拆榴园那条密道的。
一条见不得人的密道,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修起来,最后又被抹的一干二净。
要走的时候,傅司寒从前院过来接人,目光缓缓从她面上扫过,慢得像日影的移动,明晃晃地炫人。
她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,缓缓起身,走上前去。
王妙娘摇摇头,母子三人把这一行人送出了大门。
要走的人并不少,东西也不少,有很多仆婢本就是几个月前傅司寒从金陵带来的,现在接到了主人,仍是跟着回金陵去。
车马缓缓驶出了大门,王妙娘牵着喜哥儿,朝着夏雪菲挥挥手,等到见不到人影,才带着孩子回了门内,施家的大门又严严实实阖上,从内上了锁。
夏雪菲从王妙娘遥遥相望的神情里品咂出一点奇妙之处,可她也说不上来,到底奇妙在何处。
船停在清水河畔的码头,不是外头的客船,是自家自用的船只,船杆雕花饰朱,看着颇为奢华,船舱的檐角下挂着两排灯笼,上头写着施字。
她没有问过人,但如今处处能察觉出来,傅司寒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江都商贾,在金陵这几年,他早就不同了。
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停留在原地,已经各自走了各自的路,却又哗然一声撞在了一起。
舟上有穿绸衣的亲随模样的人下来迎人,傅司寒先跟着人上了舟,而后箱笼一抬抬送过来,婢子们扶着夏雪菲踏上舢板,最后马车也被赶到船上来。
船上兴许是载了他物,七八个船工都各自忙碌,拖着苫布和草席在面前走过,傅司寒跟人说话,漫不经心沿着船舷走动说话,又回头淡淡瞥了一眼。
夏雪菲被七八个婢子们簇拥着,前后还有小厮领着,这排场比官家夫人也不差。
舱室内虽然阔敞,却没有明窗,这寒风萧瑟的冬日,无窗也罢,好歹也没什么江景可观。下人们都守在室内,她要喝茶便煮茶,要焚香便捧炉,也有陪着说话的,替她捶背捏肩的。
在室内坐了半晌,夏雪菲起身往外走。
“娘子要去何处?”眼前婢子问道。
“屋里闷,去船边站会。”
伺候的婢子们也都起身,拿手炉的拿手炉,取裘衣的取裘衣:“江上风大,娘子多穿些,仔细受凉。”
外头风呼啸着,江水也是混浊的,洗地的灰泥一般滚着,上头飘着脏兮兮的白沫,挟裹着烂叶朽枝,夏雪菲倚在舟头,穿着件藕荷色的厚裘衣,风帽兜在头上,只露出一张冰冷的芙蓉靥,默然看岸边衰柳萧瑟,行人奔波。
僻静之处,柳林之间,行人之外,有个桃花眼的高大青年,扶着树干默默注视着她。
他一身皱巴巴沾满酒渍的衣裳,下颌森青,双眼深陷,很是一副落魄的模样。
许是那目光太专注,她扭头,目光从柳林间掠过,移到人群中,又轻轻偏了回去,而后定定看着青年。
是曲池啊。
她上一次见他,还是在好几个月之前的狱里,自那之后,就成了陌路人。
当年那个懒洋洋的俊朗少年已经这样颓废懦弱了么?连见她一面都不敢。
夏雪菲默默注视着他,失望摇了摇头,微微吐出口闷气。
她希望他还是阳光的、漂亮的、坦诚的。
夏雪菲扶着船栏,拨开身边的婢子,往舢板处迈了两步。
想和他说,她不会再有勇气回到钱塘,希望他能去一趟,两人的新居和香铺,如果还有什么剩下,他若还想要,就留给他了,他若不想,就留给小玉姐妹两人。
想和他说,一开始她就不该冲动嫁给他,也不介怀最后的不欢而散,希望以后一宽两别,各自安好。
想和他说,谢谢钱塘两年的陪伴,那是她过得最开心的日子,她想留下的,也就只有这段记忆。
不远处的傅司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猛然皱眉,脸色剧变,冲人喝道:“拦住她。”
她只迈出了两步,便听见他的怒声,也看见身边婢子伸出想扶她的手。
夏雪菲收住了脚步。
船工收了舢板,粗大的缆绳被解开,船帆高挂,很快被狂风铺满,船缓缓在动。
半藏在柳后的青年已经不见了身影,只剩一片寂静的柳林无声在风中摇曳。
她再回头,看着傅司寒,觉得冷风裹着他投过来的目光,分外的渗人。
夏雪菲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淡淡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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