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暖阳，清爽的微风拂面，含元殿园子里的百花开放，熏得人泛起春困来。
秦幼莲照例躲在角落，手肘撑着石桌，许是选秀前夜太紧张了，此时竟然头脑发昏，含含糊糊睡过去了。
什么人在说话？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？
撑着脑袋的手一松，柔软的弯睫抖动着掀开，一双睡凤眼水光潋滟，不笑含情，为清丽的面庞增了十分颜色，楚楚动人。
秦幼莲恍惚地扫视四周，她认得这里，含元殿的后花园，是举办盛大庆典仪式的宫殿。
低头，衣裳上繁密精细的番红花，在丁香紫色的绸缎上鲜活动人，她记得这件衣裳，是她选秀那天穿的！
秦幼莲忍不住咬紧双唇，钻心的疼。
她回来了？重回入宫之前，回到了一切噩梦的开始。她不能再重蹈覆辙，这一世她只求平静安稳，再也不想卷进旁人的纠葛！
这时，不远处花坛前的说话声大了些，秦幼莲回过神来，是她庶出的二妹妹秦听娇。
“我这个大姐，光有个嫡出的身份，不丢了父亲的面子就是大幸。”秦听娇正在人堆里巴结尚书家的小姐，“若我能有许姐姐这样天仙一样的姐姐，才是求不来的福气”
旁边的小姐们并不接话，避过身，自说自的。
秦家不过是七品小官，秦听娇又是庶出的小姐，若不是新帝第一次选妃，根本轮不到秦家参选。
秦听娇笑的谄媚，却被人打了脸，心里正是窝火，远远瞧见秦幼莲竟然打起盹来，快步走过来。
“大姐倒是清闲，若是被撂了牌子，看你如何有脸回去见祖母和父亲！”
秦幼莲愣愣地抬头，秦听娇有着流畅饱满的鹅蛋脸，一双杏眼水灵灵的，粉色彩蝶衣裳本是娇俏可爱的，她不可一世的模样反而显得轻浮。
秦听娇见大姐不回嘴，更得意了，昂着下巴指了桌上的茶水，“给我端一杯茶来。”
秦幼莲突然笑了，起身为秦听娇斟茶。
周围的小姐们注意到了，忍不住议论起来，“这嫡出的小姐也太没用了，竟做起了这样掉身份的事！”
秦听娇愈加得意，催促道：“大姐姐快些，反正是你做惯了，不怕丢人！”
秦幼莲衣衫微动，姿态从容，一双素手井然有序地斟茶倒水，自有一番风流。
秦听娇一时有些看呆了，家里的规矩都是现学的，这个平日总低眉顺眼的大姐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风度了？
秦幼莲稳稳地端着茶水，递到了秦听娇眼前，“二妹妹，请。”
秦听娇不自在地伸手，就在此时，秦幼莲手上一松，滚烫的茶水洒了秦听娇一身，“啊！”
秦听娇惊得一把推开了秦幼莲，痛是其次，殿选在即，污了衣裳殿前失仪才是大事。
秦听娇紧走两步，抬手就要打她。
秦幼莲紧紧抓住了她的手，逼到秦听娇耳边，声音压得很低，“二妹妹可想清楚了，当着众秀女的面，含元殿前，你要不要落得一个跋扈张狂的名声？”
秦听娇气的发抖，握紧了拳头，恶狠狠地盯着秦幼莲，“秦幼莲，我不会放过你的！回去后定要告诉父亲！”
“二妹妹何必生气，衣服脏了，就换一身。”秦幼莲很快垂下眼皮，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模样，“若妹妹不嫌弃，我可以把自己的衣裳借给你。”
秦幼莲记得，前世选秀，周有朝便夸赞了自己衣裳上的花样，这件衣裳是她熬了两个月做出来的。
秦听娇的怒火顿时泄了气，大姐的衣裳她早就看上了，就是大姐说什么都不松口，今天还不是要让给自己，“算你识相。”
等轮到姐妹二人入殿觐见，秦听娇已经昂首挺胸打扮一新，秦幼莲反而穿了件轻浮的玫红色团花长衫，加上妆容素雅，衣裳把她整个人都压下去了。
秀女们提裙跪下，行了跪拜大礼。
“民女拜见皇上，皇上万岁万福！拜见皇后娘娘，皇后娘娘千岁金安！”
秀女们起身后，挨个上前介绍出身和身份，很快轮到秦听娇，“民女从七品上朝散郎秦贵泰之女秦听娇，请皇上、皇后安！”
周有朝正坐高位，身姿伟岸，一身黑底红色滚边的龙袍更显威仪。沉重的冕旒上，五彩丝绳贯十二块五彩玉垂落在脸前，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，淡粉的薄唇透出一股阴戾。
周有朝幽深的目光落在跪着的女人眼前，他这几日噩梦连连，精神不济，又隔得远，只依稀看个大概。但是她身上的那件衣裳，非常熟悉，一旦想要回忆又头疼起来。
身侧的皇后涂依眼睛都落在皇帝身上，也没把秦听娇放在眼里，随口道：“撂牌子。”
声音一软，温柔地询问周有朝，“陛下，可是头又疼了？不如先歇着，这里有臣妾呢。”
周有朝用力地揉着太阳穴，轻轻摇头，“留下吧，赐香囊。”
秦听娇大喜，欢快跪下，“民女谢皇上！谢皇后娘娘！”喜得昏了头，完全没注意皇后满是阴霾的眼神。
太监这才叫到秦幼莲的名字。
秦幼莲站在后面紧了紧拳头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再抬头，已经是浑身哆嗦起来，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，“民女从七品上朝散郎秦贵泰之女秦幼莲，请皇上、皇后安。”
一句请安，声线紧巴巴的，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。
一旁的太监都替她叹气，选秀到了御前，都是拔尖的小姐，竟然怕成这样。
周有朝听着声音，心中一动，定睛看向秦幼莲。想要看清楚，脑子里却繁杂混乱，只能先沉声叫她起来。
秦幼莲心一横，这一世说什么都不能再被选中。
起身时，脚下一软，竟当着众人的面踩着裙摆，跪摔在原地。当即惊叫一声，可怜的哭起来：“皇上恕罪！”
周有朝被这一哭，心里更是烦闷，捏着鼻根努力想分辨眼前人。
皇后见周有朝面露难受，一秒都受不了了，厉声喝道：“撂牌子！赶出去！”
第2章 ：再遇故人
马车晃晃悠悠到了秦府，府里早就得了消息，一家人都等在门口。
马车一停下来，秦听娇强先下来，“父亲！姨娘！”
三姨娘满面春风，捏着帕子，紧走几步握住了秦听娇的手，“娇娇！你真为咱们家争气！”说着斜眼看了眼落后两步的秦幼莲，掩不住的得意。
秦贵泰也是难得露出笑脸，三人站在一起，瞧着确实是和睦的一家人。
秦幼莲心里一片冰凉，记不起当年自己入选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场景。但是她记得，父亲要她向周有朝讨要官位，记得自己把得来的银两源源不断地接济娘家，记得父亲贪污九千两白银，害的她的皇子弋安被抱养。
她总是想讨父亲欢心，渴望为母族争光添彩，这样求来的爱太轻贱了。
秦夫人默不作声地拉紧了秦幼莲的手，低声安慰，“没事的，咱们嫁一个寻常人家，安安稳稳一辈子。”
秦幼莲被这一句话说得红了眼眶，前世，母亲总被三姨娘压着，秦幼莲拼命争宠，想为母亲争一口气，可惜，自己入宫不过三年，母亲便病逝了。
“女儿没事，您别担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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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宫-乾清宫
明月高悬，御前总管常顺倚靠在内殿门口打盹，寝殿内一点风吹草动就一溜烟小跑进去，“万岁爷！”
周有朝呼吸急促，长眉入鬓，深邃的眼窝，浓密的睫毛投射出一小片阴影。狭长的眼眸通红一片，满是戾气，薄唇轻启，“淑妃。”低低的一声气音。
“万岁爷，您吩咐。”常顺连滚带爬，弓着腰等候周有朝吩咐。
周有朝撑着手坐起来，冷汗沾湿了他的鬓角，周身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，微微抬手。
常顺恭敬地扶着他起身，一旁的内侍围上来，轻手轻脚替皇帝换了汗湿的寝衣。
“什么时辰了？”周有朝声音低沉。
“回万岁爷话，才至五更天。”常顺轻声答话，小心翼翼开口关心：“灵感寺送来的安神香万岁爷用的还成吗？”
“再添些，朕看会折子。”
在常顺准备退下时，开口吩咐：“从灵感寺请一尊金佛，供在偏殿。”
周有朝目光冷的让人害怕，伺候了二十年的常顺感觉到了帝王的杀心，随着皇帝君威渐盛，做奴才的，越来越看不透了。
殿内，周有朝骨节分明的大手，重重捂着心脏的位置。连日的噩梦在今夜终于揭开了面纱，走完了梦里的一生。奇怪的是，在梦中最重要的不是军政大事，反而是一个小女子令他痛彻心扉。
以至于，淑妃被生生勒断的颈椎，和血淋淋的勒痕至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在他的梦里，他的淑妃，弋安的娘亲，就这样死在了他精心修缮的长乐宫。
长乐宫，是他们有了孩子后，周有朝替淑妃选定的，亲自题了匾额上的字。碍于淑妃的家世低微，他虽然不能给淑妃皇后的宝座，却愿意给她全部的宠爱，希望她长乐永安。
只可惜，本来的假意冷落禁足，却被人钻了空子，让淑妃这样凄惨的死在了这座他亲手选定的宫殿。
周有朝缓缓吐出一口气，都不要紧，如果梦都是真的，他已经占尽先机了。所有忤逆、阻碍他的人，他都会一一除去，江山、美人，都是他的掌中之物。
想到这里，周有朝当即修书一封送至边关前线的副将欧阳矢翎，这是他安排在军中的杀招，若能提前决胜，不仅能为欧阳立功，更可让大军尽快回朝抗衡丞相一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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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府
自从秦听娇当选，在家里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，三姨娘把自己的家私都拿出来补贴给女儿。衣裳首饰置办了许多，忙得连团团转，母女俩连给老夫人请安都抛在脑后了。
秦幼莲倒是日日陪在老夫人身边，陪着老夫人抄了好几卷经书。
老太太拨着佛珠，垂眼看着姿态优雅的秦幼莲，暗自叹了口气：可惜了，容儿娴静，又能沉得住气，可配高位。
老太太是农户出身，熬了半辈子供秦贵泰读书做官，已经满头白发了，褐红色的皮肤粗糙暗哑。秦幼莲是长女，性子又老实，孝心是老太太看在眼里的，只可惜她一个老婆子没什么本事，不能为孙女找一个好归宿。
“容儿。”沉吟良久，老太太操着方言唤道。
“祖母有什么吩咐？”秦幼莲笑着看向老太太。
老太太轻轻摇了摇头，“你心静，祖母一直想去灵感寺礼佛，可惜山高难登，这几日你便和你母亲一同去寺里小住，替我念几天经，也为自己求个好亲事。”
老太太想着这几日秦听娇气焰嚣张，让秦幼莲暂时避一避，等秦听娇进宫了，她再好好和秦贵泰说一说。
秦幼莲当然领情，“孙女一定诚心，祖母放心吧。”
老太太吩咐房里的周妈妈，准备好东西，叫了马车，“今天天晴，赶早出发吧，过几天，祖母让周妈妈去接你。”
两人各带了一个丫鬟，就上路了。
至于秦听娇来正房炫耀，却扑了个空，又是发了一通脾气，直说祖母偏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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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感寺是京城郊外最大的寺庙，也是皇家每年祭祀参拜的地方。占地九十亩，中轴线布局，规模宏大。
丫鬟扶着小姐和夫人一路拾级而上，拜过了正观音阁，便到了大雄宝殿。
秦夫人一身素衣，因为疲劳，脸色苍白，眉眼里都是温顺，头上只两根玉簪，看着眼前的大雄宝殿连声道：“阿弥陀佛！”
秦幼莲见母亲精神不济，劝道：“不如女儿先安排客堂，母亲也累了，先沐浴焚香再拜，也更恭敬。”
秦夫人点头，僧人和气地引着她往天王殿右后侧的客堂走去，丫鬟带着包袱紧随其后。
秦幼莲独自站在殿前的大香炉前，仰头看去，屋顶正脊高耸，出檐平缓，大气恢弘。
按规矩只有皇后能与皇帝一同礼佛参拜，所以即便秦幼莲再得宠，陪着皇帝巡游、避暑，却从未与周有朝一同来灵感寺进香祈福。秦幼莲曾以为，这些不过是虚名，能和夫君两心相许就知足了。
可她被勒死的在长乐宫的时候，周有朝便带着池贵妃来了灵感寺祈福。她才明白过来，原来不是不能破例，而是皇帝不想破例。
过了一世，她才得以见到灵感寺的真容。
秦幼莲在殿外鞠了一躬，寻去了客堂。
客堂的廊下摆了许多矮桌，给香客居士们喝茶下棋的。一位白衣男子正独自走棋。
秦幼莲走近了，看清了棋局。
男子也被脚步声惊动，二人对视一眼，秦幼莲只觉得熟悉，礼貌地点头行礼。
对视的瞬间，池卿朗呼吸都紧了几分。
眼前的女子一袭月白色罗裙，乌发雪肤，腰身纤细姿态婀娜，垂眼时轻轻一瞥，只让人心生怜惜。见人要离开了，池卿朗红着耳朵开口：“小姐可有破局之法？”
秦幼莲有些诧异，但还是柔声答道：“公子若不嫌弃，小女子愿意一试。”
池卿朗喜不自胜，连忙起身，体贴地替她拿帕子擦了蒲团。
秦幼莲的围棋是周有朝教的，皇帝爱下棋，十二年苦功夫没有白费。二人对弈，一盏茶的功夫便分了胜负。
“承让了。”秦幼莲笑容灿烂，眼里就像盛满了星光。
池卿朗本来有些郁闷的心，被这一笑，更是乱糟糟的。
秦幼莲活了两辈子，自然看的清楚，“公子的棋艺还有待精进呢！”她从未得到过少年人的倾慕，只有她讨好顺从皇帝，小心翼翼祈求心上人的爱，从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。
池卿朗满脸通红，平日里温润的大家公子，被一句话说的头都抬不起，磕磕绊绊开口：“可否再给小生一个机会？”
秦幼莲点头，“请公子执黑子先行。”
二人正说话间，身后传来了女子轻灵的声音，“好呀，哥哥竟然下起棋来了，全然把妹妹抛在脑后了？”
秦幼莲心中一惊，手中的棋子落在石桌上，滚动着落定，败局已成。
转过身，一个紫衣广袖华服美人正和一黑袍男子站在一起，犹如一双璧人。
秦幼莲脸色瞬间就白了，是池卿环和周有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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