宛瑶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抗拒,明明是在反问,却又已经回答了喻非晚一般。
“……不。”
于喻非晚而言,皇宫就是地狱深渊。
如果必须要个回去的理由,那么肯定是放不下母妃和哥哥。
只是她不懂,像宛瑶这种享尽荣宠的公主,怎么有勇气又如何舍得。
一声带着解脱般的轻叹过后,宛瑶又道:“皇宫于我,又岂不是牢笼。身居高位,荣华富贵却身不由己,连择一心仪之人白头偕老都不行……”
喻非晚眼眶发涩,宛瑶的话好像引得她又想起之前的伤心事了一般。
她们是两个极端,却也受着同样的煎熬……
一夜南风。
刚入辰时,傅清时见喻非晚还没醒,便先去了老丞相府上。
临安城南,辜府。
辜珣才在正厅喝着茶,便见小厮引着傅清时走了来。
他放下茶杯,起身迎了上去:“太傅大人?有失远迎了,来,请坐。”
傅清时忙拱手将身子躬了几分:“辜老。”
两人坐下后,辜珣让丫鬟看了茶,问:“大人怎么突然来了?”
见他两鬓斑白,精神却如壮年男子,傅清时抿了口茶,想必辜珣告老还乡后过得应该还不错。
“晚辈此次叨扰您只为一事。”他开门见山道,“秦将军年前曾赠与辜小姐两株玉虫草。”辜珣抚须的手一顿:“嗯?玉虫草乃解毒之药,大人这是……”
傅清时放下茶,眼神闪了闪,并未打算将喻非晚的事告诉他。
“是为了晚辈的好友。”他眸子一垂,掩去了眼中的情绪,语气平淡的让人听不出什么不对。
辜珣道:“这事儿倒是得问问娉林了。”
说着,他朝一旁伺候的丫鬟说:“去叫娉林来。”
“是。”
傅清时眉头微微一蹙,却很快恢复了过来,只是看着辜珣的目光多了几分隐忍。
几年前他曾有意撮合他和辜娉林,只不过被他话里话外都给推了。
现在他又想将辜娉林叫出来与他相见,莫不是还有其他的意思?
辜珣饮了口茶,嘴角带着几许笑意。
他知道皇上下了赐婚圣旨,但京内还有不少曾经的同僚,亦知道七公主逃婚的事。
落花流水都无意,他何不如了孙女的愿。
约莫一炷香的时间,一锦服少女带着两个丫鬟走了来。
“爷爷。”辜娉林唤了一声,但目光早已看向一旁的傅清时。
她满是笑意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。
不知是因为两年不见还是心中爱慕,她竟觉傅清时比从前还要好看了。
辜珣笑道:“还不快见过太傅大人。”
辜娉林袅袅挪步至傅清时身前,欠了个身:“太傅大人,近年可好?”
傅清时也起身还礼:“牢小姐记挂,一切安好。”
冷淡客套的语气并没有让辜娉林觉得失落,反而因他的还礼有几分受宠若惊。
要知道从前他对她话都不愿多说的。
辜珣忽然起身,朝傅清时道:“老夫还有些事要处理,就先走了,大人见谅。”
说着,就转身朝辜娉林身边的两个丫鬟瞥了眼。
两个丫鬟也识趣地行了礼跟着他离开了。
“大人。”辜娉林抬眸望着傅清时,轻声细语,“请坐吧。
傅清时看了眼天色,顺话坐了下来,心中却想不知喻非晚醒了没有,心肺还疼不疼,咳不咳血。
她与宛瑶还有秦奕都不亲近,他若不在,喻非晚定会不自在。
“大人?”
辜娉林略带一丝诧异地看着他,在她的印象中,傅清时可从未这么心不在焉过。
傅清时回过神,面不改色:“失礼。”
“大人可是在想与七公主一事?”辜娉林冷硬地莞尔一笑。
傅清时眸光一沉:“辜小姐也知道?”
“……有所耳闻。”辜娉林神色一僵,倒有些不自然。
闻言,傅清时面色微变。
京城的事都传到这儿来了,辜珣在朝中的门生还不少。
辜娉林正了正色:“大人此番前来,是为何事?”
傅清时心里惦记着喻非晚,直言道:“年前秦将军曾赠辜小姐两株玉虫草,不知辜小姐可还有余?若有,我愿以重金交换。”
闻言,辜娉林愣了愣:“……有,只是玉虫草乃解毒药草,莫非大人?”
她眼光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傅清时却也没觉他像是中毒的人。
傅清时抿了抿唇:“是我的好友。”
“……原来如此。”辜娉林收回目光,却也没有立刻叫人去拿玉虫草,反而又问,“不知大人找到七公主否?”
傅清时眼角隐隐带了一丝不耐:“七公主暂时还不愿回宫。”
他头一回有种有求于人的无奈感。
明明不乐意同她多说,却又不得不去迎合。
辜娉林算不得心细如发,但也知道察言观色,况面前的是她心仪多年之人,又岂会愿惹他嫌恶。
“琴儿。”
她声音高了几分,一个丫鬟从正厅外走到她身边行了个礼:“小姐。”
“去我房里衣柜上的那个雕花木匣拿来。”辜娉林抬眸往着那名唤琴儿的丫鬟。
琴儿低眉看了傅清时一眼:“是。”
不过一会儿,琴儿便捧着一个约莫五六寸长的红木盒走了来。
辜娉林结果,将其打开,一株似人参又似石斛的药草躺在盒中。
“希望大人的友人能尽快痊愈。”辜娉林把木盒推到傅清时面前。
傅清时望着盒中那不过一小指粗的药,心中不免流过一丝欣喜。
喻非晚有救了!
他站起身,朝辜娉林作揖道:“待救下友人,我定登门叩谢。”
辜娉林在他起身后也站了起来,只是闻言后眼眸一暗。
她不曾听说傅清时有什么至交,是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一品大员又心高气傲的他能说出“登门叩谢”的话。
等傅清时告辞了,辜娉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,几番挣扎踌躇后才对一旁的琴儿道:“去派人跟着。”
辰时过了半,傅清时才匆匆赶回了秦家。
喻非晚坐在屋檐下,身上盖着一件厚重的披风,苍白的小脸上带着几丝倦意,眸光黯淡。
直到看到傅清时的身影,她的眸子才亮了些许。
“先生。”喻非晚正想起身,却被傅清时轻轻按了回去。
“别乱动。”他蹙起眉,“怎么坐在外边儿?”
傅清时拢了拢披风,生怕寒气灌了进去伤了喻非晚。
喻非晚扯着嘴角,竭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:“我觉着里头闷,才叫姐姐把我挪出来的。”
姐姐?
傅清时下意识地看向柴房外与秦奕说话的宛瑶。
喻非晚这一声姐姐叫的还是有些生分的,不过傅清时倒是很意外。
想不到宛瑶能这么快接受她未曾见过几面的妹妹。
秦奕见傅清时回来了,便走了过去:“可求到药了?”
傅清时点点头,将木匣从怀中拿出来打开。
“正是玉虫草。”秦奕转头看向宛瑶,“咱们赶紧去将药煎上吧。”
宛瑶“嗯”了一声,木匣接过后扶着秦奕向柴房走了去。
喻非晚仰望着傅清时,心中有喜有怕又有愧。
喜的是傅清时心里有她,即便他从未说出口,但他冒着欺君的危险救她早已胜过万千情话。
怕的是此事若一暴露,傅清时在朝中难以立足,甚至还要面临牢狱之灾。
而愧不知是对傅清时,还有被她留在冷宫中的母妃和哥哥。
她不知还有不有机会再去他们坟前磕个头,忏悔她的不孝……
喻非晚心绪百转千回,视线渐渐被涌上的泪水模糊,连近在咫尺的傅清时都看不清了。
听到小声吸鼻的声音,傅清时低头一看,喻非晚鼻尖微红,紧抿着唇也无法控制那如小兽般的呜咽声。
他心不由发紧,忙蹲下身轻声问:“怎么了?”
喻非晚抬眸,眼中晶莹一片,她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伸出了手,大胆地抱住了傅清时。
傅清时眼眸一怔,但很快就回过神,不觉弯起了嘴角,轻轻环住喻非晚。
“先生,谢谢你……”
喻非晚噙着泪低喃了一句。
好像只有离开了皇宫,离开了京城,她才能欺骗一下自己能无所顾忌,去做曾经早就想做的事情。
傅清时抚了抚喻非晚有些泛黄的头发,因她又瘦了不少的身子拧了下眉。
他将喻非晚扶正,执起她脸颊旁一缕发别到耳后:“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。”
喻非晚眨了下眼,本想将眼泪逼回去,不想一滴泪水就这么滑落了下去。
一只温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,将那湿润一并带走。
“只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。”傅清时忽然绷着脸,凝重地看着喻非晚。
“……何事?”喻非晚一愣。
傅清时深吸了口气,一字字回道:“往后无论发生了何事,你都不许再寻死。”
喻非晚就好像他最喜读的《文心雕龙》中的字。
她没了,书页依旧是黑纸白字,但他却看不到半个字,犹如他的脑子,一片空白。
傅清时回想起那日在冷宫中阿兰的话还有茫茫无际的乱葬岗,心又是一阵紧缩。
若不是西城外讨了碗水,他真的会和喻非晚永远错过。
喻非晚心中也不好受,她当初求死一是不愿再受折磨,二是不忍看哥哥因为她隐藏锋芒,屈于人下。
只是造化弄人,哥哥却走在了她前头。
她唯一的牵挂便只剩下了傅清时。
“好。”喻非晚郑重地点了点头,瓮声瓮气地回了一个字。
听到她的回应,傅清时才稍稍放下了心,不愿再去想之前的事。
傅清时正想将喻非晚抱回房里,却见宛瑶红着眼从柴房中跑了出来。
她在傅清时和喻非晚面前站定,死死瞪着傅清时:“傅清时,若父皇的人来了,你敢做缩头乌龟,我就让你五马分尸!
傅清时脸一黑,不知道宛瑶为何突然上了脾气说出这种话。
喻非晚也愣了,她读的书虽然不多,但从前总是去太学院,那些皇子见到傅清时也要尊称一声“先生”,这是尊师重道的礼数。
没等两人问她怎么了,秦奕有些着急地走了过来:“公主……”
宛瑶没有回头,只是冷笑了一声:“现在又唤我公主了,他们来了没让你多了几分胆子,反倒生了惧意了?”
喻非晚和傅清时对视了一眼,都没有说话。
傅清时面无表情地俯身将喻非晚抱起:“我们回避吧。”
说着,转身就进了屋子。
将喻非晚小心地放在榻上,又扯过一床被褥盖上后,傅清时才坐了下来。
“他们……怎么了?”喻非晚看了眼窗户,好像听到了柴房中的争吵。
傅清时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道:“公主怕我畏皇上,顺了旨意。”
只是他诧异的是昔日征战沙场杀伐果决的秦奕竟会生了惧意。
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宛瑶,虽然言语不善,但语气却满是慌张。
喻非晚眸光微怔,她也担心,只不过更担心傅清时受难。
她紧咬着下唇,也不知该说什么。
折腾了一个多时辰,药总算煎好了。
宛瑶依旧板着脸,那张原本娇俏的脸好像一下子年长了好几岁。
趁着傅清时和秦奕出去了,宛瑶端着药坐到榻沿上,声音低沉:“你痊愈后,不要让傅清时离开。”
喻非晚才接过药碗的手一滞:“我……”
她犹豫着,她也不想让傅清时离开,但是她又有什么能力去违抗皇上?
宛瑶见状,眼底划过一丝恨铁不成钢,喻非晚选择被毒折磨几个月,她觉得她够胆,但不想在“情”这一事上竟然这般唯唯诺诺。
“如果……皇上硬要你们成婚,怎么办?”喻非晚手颤了颤,险些将药洒了出来。
宛瑶眼神一凛:“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!”
门外。
傅清时和秦奕各自拿着药和菜往屋子走着,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之后的打算。
秦奕正要推开门,神色忽地一凝。
“怎么了?”傅清时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,心生疑惑。
秦奕往后退了几步,望向右侧方的土墙。
他走了过去,伸出手在一凹下去的地方比划了一下。
傅清时莫名地看着秦奕一时低着头四处看,一时又抬起头望着墙檐,正想再问一句,却听他冷凝了一句:“有人来过。”
傅清时闻言,神情一怔,蹙眉问:“因何?”
“此处之地有踩踏痕迹,墙上凹陷的缝中有湿泥。”秦奕摩挲着手中的泥土,“应该是有人附于墙外窥探内院。”
傅清时目光一狞,知道此处的人并不多,况且这儿又偏僻,谁会来这儿窥探?
秦奕扫了眼四周:“你今日从辜老那儿回来时,可觉有什么不对劲的?”
听他这么一说,傅清时倒也明白了几分意思,他冷笑着:“辜老倒不屑用这等手段,恐怕另有其人。”
秦奕皱起眉头:“听你的语气,你知道?”
傅清时瞥了眼墙缝的泥土:“先别告诉她们,‘守株待兔’便好。”
午时将过。
喻非晚服下药后,心肺虽然不似从前那般刺疼,但总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。
傅清时倒了杯水给她,见她捂着胸口皱着眉,以为她不舒服,忙放下了杯子:“疼了?”
“没。”喻非晚立刻摇了摇头,笑了笑,“刚才可能吃的多了些,有些撑着了。”
闻言,傅清时难得地露出笑容。
他倒是希望喻非晚多吃些,他总觉着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了一样。
喻非晚吞咽了几下,将那闷得有些心慌的感觉掩去后,不由问道:“你若迟迟不回京,皇上会不会派人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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